【执离】踏水而来 ·下

(下)

慕容离抱着箫站在阁楼上,目光遥望着隔着一间院子的天权居所。刚刚公孙钤进入的便该是执明的房间,倒是和他估计的不差。天权到底出了何事,需要执明亲自来参加陵光的冠礼?当此乱世,一国之主怎可亲身涉险?太傅是一定不会肯的,除非……慕容离已经离开天权数年,太傅年事已高,怕是再管不住这任性妄为的国主了。

若是天权国主在天璇的客宾所受了损伤,无疑是一件好事,是以天玑天枢都未阻拦,这于他本也是好处多多,他甚至可以从中活动活动,让事情更有利一些,奈何,天权的王是执明。

公孙钤和执明谈了许久才离开,执明的房间依旧灯火摇曳,所幸执明未到窗边,从外看去还算没什么破绽。执明带的近侍被执明赶出屋外,离着颇远还能听见执明呵斥的声音,“蠢东西!出去!”慕容离嘴角微挑,划出一个极轻的笑。执明手下这些使得惯的人,倒是被他养的有些没大小。慕容离想起些往事,本就极轻的笑迅速地淡去。

执明随意找了借口遣出了近侍,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锦盒。

他虽然认同公孙钤关于遖宿的看法,却觉得没必要这么早同意他的主张。然而今天亲自见了公孙钤,执明却皱起眉头。公孙钤的学问与见识,的确使人心折,他若是那样忌惮遖宿,执明便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对局势过于乐观了。

“阿离,你当真要搅的天下焦土方得解脱么?”烛火明灭,执明一双眼里满是担忧。

公孙钤虽然将慕容离引为知己,然而若是慕容离意图刺杀陵光,那便什么都不用讲了。遖宿使臣刺杀天璇国主。无论成败,天下必起刀兵。无论成败,慕容离必然无幸。

执明一得到慕容离去了天璇的消息便猜到他的打算,调回了莫澜,改由他亲自前来。他或许真的无法一直护着他,但无论如何,现在还不至到鱼死网破的地步。执明捏着锦盒深深吸了口气,又极慢极缓地吐出。

执明房里的灯火忽然灭了。陷在回忆里的慕容离一惊,握萧的手一紧,忽然意识到这是执明休息了,才一点点地放松了身体。

天上的月亮从东升到西斜,慕容离知道了天璇的客宾所在月光下所有的样子。直到仆从叩门唤慕容离进早膳,慕容离见那厢也有仆从进了执明的房间,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下来。

然而刚一坐下,早膳尚未入口,下意识向执明房间一瞥,却见仆从匆忙地出来,脚步急促地向公孙钤的房间走去。慕容离瞳孔微缩,一把抓起竹萧,似一团红云飞向执明的房间。慕容离站在执明房门外,低声唤到“执明王?”

室内一片安静,慕容离顾不得礼数,推门进入,快步走入内室。一绕过屏风,慕容离一瞬失神。他的劫还不够么?

执明的被子半滑到地上,长发凌乱地遮着苍白的脸,身体蜷曲,只带着手环的右手滑下塌来,无力地低垂着。

“执……明?”慕容离急步到塌边,快速地检查了执明的状况。撩开被汗水濡湿的鬓发,慕容离拍了拍执明毫无血色的脸。执明从未不理他,这次也不可以。除了他离开天权的那一次,执明的眉头从未皱的这么紧,眼睫似乎也被浸湿,变得深了些。慕容离知道醒过来会面对深重的痛苦,可昏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。

“执明,醒醒。”慕容离已经冷静下来,执明的脉象虽乱,却并不散。

“阿离?”执明睁开眼,还未看清眼前的人便笑着唤了一声。若不是气息不稳,唇上带血,应该还算是个很不错的回应。

“王上!”随侍惊呼着跪到执明塌边。“慕容大人,王上他——”

“闭嘴!”慕容离斥了一声,“养你们有什么用!”

随侍自责地低下头,虽是王上吩咐早膳之后才准打扰,可是他也本该多有留心才是。

“你个蠢东西,还不到一边儿呆——”执明话说一半,疼翻涌上来,只得住了口硬挨。

慕容离见了执明的样子,眉间深锁。

又是天璇!

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慕容离横萧拦在塌前阻了医官上前诊治。

“慕容离,这是天璇的客宾所。我断不会在此伤害天权国主。现在救人要紧。”公孙钤直言。

慕容离垂眸沉吟两个弹指,将竹箫收起,移到一边露出了身后的执明。

见到执明的样子,公孙钤微微睁大了眼。

昨夜告辞退出之时,执明王将公孙钤拦下,“公孙大人,其实你们并未邀请遖宿前来观礼是吧?”

“……不错。”公孙钤不知执明为何有此一问,据实以告。

“既然天璇对遖宿多有顾虑,若是遖宿使臣缺席国典,想来贵国也不会介意。”

“执明王的意思……”

“后天国典或许会有些意外,还请公孙大人多多担待。”

公孙钤皱眉,“还请执明王明示。”

执明摆摆手,“我也是忽有所感,随口一说,公孙大人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结果一夜未眠的公孙钤刚刚听仆从来报,执明王出了事。公孙钤心头一跳,联想起昨晚执明的话,公孙钤在赶来的路上便猜了个大概。他本猜执明王会在慕容离的身上下功夫,现在看来却更像是苦肉计,然而真的见到了人,又有些疑惑了。这苦肉计似乎有些过火。

医官诊过脉,起身说道“尚需参详,我先开一副镇痛的方子。”

“参详什么?”慕容离扫了医官一眼,“这么简单的脉象你自己看不出么?还是……”慕容离的目光钉在公孙钤身上,“有人不让你说。”

“并非,”医官思考着开口“执明王的脉象应该只是水土不服,最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,但……”老医者看了恢复意识的执明一眼,“这痛感似乎过强了。若非你及时把人弄醒,昏厥过久,恐怕会伤到身子的底子。”

公孙钤被慕容离盯住,眼睛却看向执明。执明不着痕迹地轻轻点头示意,公孙钤才安下心对慕容离说道“医官的话你听到了,开方子么?”

慕容离看向执明。执明的手按着胃脘,见慕容离看着自己,挤出僵硬的笑容,“阿离,医官说的有理,还是先止疼吧,本王快疼死了。”

众人极是克制的折腾了一番,一国之主在他国受伤可大可小,消息封锁在几人之中。

执明喝过药,熬着时辰等这疼退下去,心里一遍遍数落着莫澜。他要莫澜找这药,本是打算和太傅打太极时用的。还好没用上,不然非把太傅给吓出个毛病来不可。

执明的如意算盘本是先用一招苦肉计,若是阿离真能被拖住,明日再服一次便是了。若是……阿离真的一心要去,他就只好把药给阿离吃了。正是做了这番打算,执明才在国典前一天便有所行动,他可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。这若是直接给阿离喂下去,那还得了。

只是如今,即便阿离真的因为他水土不服便放弃了计划,想起明天要再来一次那种疼,执明就觉得浑身是虚汗。而原本的另一个计划,如今更是直接否决,这来历不明的药,他怎么能给阿离吃呢。

执明疼了许久,本就脸色欠佳,加上满腹心事就更是神色不渝。慕容离进了内室,坐到塌边,“哪里不舒服?”

“没有了。”执明看到慕容离,心情好了许多,脸上也重新带了笑意。他心性疏阔,遇事少有困在低谷的时候。见了慕容离,一瞬的功夫便也想通了。既然药不行,那只好挨一刀了。

“你吃了什么?怎么会这么大的反应。”慕容离语气淡淡地问。

“我来的时候在街上买了豆子,也许是那些东西吃得不太舒服。”执明说出了想好的理由。他不算完全的欺骗,他真的买了豆子,只不过吃的不多。

“不吐也不泄,就只是疼?甚至疼昏过去?”慕容离眼尾一挑,问道。

“阿离不信?”装样子,执明可不是新手。

慕容离摇头。

“那我再吃几颗?”话说到这儿,执明想他剩下的那颗药大概是留不下了。至于黑锅,自然只能甩给豆子。

“你放哪儿了?”慕容离冷淡地问。

“和我带来的糕点放在一起。”执明笑得认命。

慕容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塌上的执明。他从未见过散开头发的执明。他们之间,总是执明来见他,除了那一次酒醉,执明也总是衣冠整齐,生怕他觉得自己被看轻。

他知道执明喜欢自己,却不愿让人觉得自己以色侍君。所以执明整日与他腻着,有声无声的宠着,却从不留宿。所以,他才只能逃开。

或者因为散了发,又或者因为疲惫,印象里总是任性的执明温和了些,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一如往常的明亮。慕容离不愿意看执明的笑,转身去寻那些“罪魁”。

慕容离看到装着天权皇宫糕点的食盒时愣了一下,执明在他身后开口“阿离,那些糕点你自己带回去尝尝吧。我便不遣人给你送过去了。”他也得有点时间吃药不是。

慕容离攥着装豆子的口袋,修长的手指骨节泛白。

执明的药是他亲自煎的。他根本不再信任天璇的任何人。然而公孙钤的轻松却让慕容离起了疑心。公孙钤行止方正,执明在客宾所出了事,公孙钤绝不该如此放松,将事情从前到尾的想一遍,慕容离眼角跳了跳。他煎好药,压了火气去寻执明的近侍。

“慕容大人。”近侍仍处于深刻的自责中。

“方才我也是一时情急,还望见谅。我现在已经是遖宿国使臣,本没有立场训斥你。”慕容离弯了眉眼,轻声致歉。

近侍常年随着执明,并未见过慕容离什么好脸色,最多清淡笑笑,一阵风便散了。他主子喜通透,向煦台四面漏风,这笑自然是不能持久的。而他自然也就无缘领教那张脸惑人时是何种样子,此刻见了,顿觉得更加自责。“不不不,慕容大人,是我的错,就算王上吩咐了不许早膳之前打扰,我也不该睡得那么死。”近侍急于自责,并未注意到慕容离握紧的拳头和几乎碎裂的完美表情。

执明。端的好算计,连我都着了你的道。既然你如此不爱惜自己,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。慕容离又安慰了近侍几句,端着药回了自己房间。慕容离手里拿着迷药,执明打得什么算盘,慕容离很清楚,这一包下去,保证执明可以睡到后天一早。

“这是你家主子的药,你给他送去吧。”慕容离将药交给近侍便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
呜咽的箫声响起来,那是他吹熟了的调子,每每吹响便好似看到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的身体。然而,慕容离将珍爱的竹箫砸在桌上,此刻他脑子里不停闪现的却是早晨那让他心跳停止的一幕。他仍旧在害怕,不是害怕执明如何,而是害怕自己那时的想法。血海深仇压得他几乎在炼狱中匍匐而行,他的生命从那一天起没有一刻是轻松的,然而今早看见执明躺在塌上,生死不明的那一刻,慕容离竟体会到了万事皆空的寂灭。

慕容离看着迷药的纸包,抓起竹箫去了执明的房里。而现下他攥着豆子的口袋,不知道执明的底线到底在哪里。慕容离红着眼将豆子递给执明。

“你吃,我就信。”

执明的脑子昏昏沉沉,不是很清楚,直到慕容离将话挑明,才恍然自己的那一套算计已然被阿离猜得八九不离十。执明神色复杂地接过豆子。其实他吃不吃已经不重要了。阿离已经不会再相信他。阿离的身上背着国仇家恨,自己用这些小机灵纠缠他,终于也耗尽了他对自己的那点信任。

“阿……”执明终是吞下那个名字,轻吐了一口气,撑起身子,一折折地打开豆子的口袋。

慕容离紧抿着嘴唇,盯着执明的动作。他既然已经确定执明和天璇合起伙儿骗自己,现在让执明再遭一遍罪又有什么意义?难道见他吃了,疼了,自己便打算骗自己去相信这漏洞百出的理由么?区区一个执明,凭什么让自己懦弱如斯?慕容离一把拍掉口袋,豆子散在地上,哗啦啦的铺开一层。

执明微垂了头,鬓发滑下遮住了他轻轻闭上的眼睛,像被判了死刑。

“王——上!”近侍手里扬着一纸信笺,风风火火地冲进来,全没注意地上的豆子,喊出王上时,已经结实的摔了个屁墩。

执明小心的吸了口气,扯起苦笑骂了一句,“蠢东西,毛手毛脚的把你调去守茅厕好不好。”

“太傅来信。”近侍揉着屁股,想跪呈给执明,又龇牙咧嘴的揉膝盖。

“下去吧!”执明嫌弃地摇头,打开信笺快速的浏览了一遍,脸色微变。执明习惯性的随口问道,“阿离有——”身子僵了一下,生硬改口“慕容大人可有火折?”

执明的一声‘慕容大人’刺得慕容离胸口发紧,慕容离咬着牙点头,却是伸过手去讨那密信。执明伸手撑着身体,脑子里一阵眩晕,下意识地伸手将密信递给慕容离。

慕容离将密信接过,眨眨眼,也未打开来看,晃燃了火折子,利落地点燃了密信。

慕容离在偏执地试探执明的底线。好像这种欺骗和不信任,一定要执明主动证明给他看才算数。慕容离常年古井无波的眼里闪着一丝疯狂。执明的眩晕感越来越明显,抬眼见密信在慕容离的手里迅速地燃烧,转瞬便会连那只手也吞了。“阿离!”执明劈手斩向那团火光,紧跟着抓着慕容离的手腕,“阿离,你怎么了?”

“执明,”慕容离心里的弦终是啪的断开,脱力一般任由执明抓着自己的手腕“算我求你,你睡吧,睡醒了就结束了。”。

“阿离,你……你到底怎么了?”执明说着话,眼前的人影却渐渐模糊,一瞬间明白慕容离做了什么,“阿离你别……”执明的身体软下去,慕容离将人接在怀里,安顿在塌上。

慕容离翻出执明给他带来的糕点。这些东西的味道其实大同小异,天权的或是遖宿的并没有明显的区别,慕容离一块块细嚼慢咽的吃着,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,慕容离只有一个故国,故国早已毁了,毁在天璇的手里。

执明,如果再不动手,我心里的火总有一天会被你熄了。在你身边拼命的维持那团火,太累了。

*

国典当日清晨,公孙钤敲响了执明的门,慕容离从房间里出来便又将门带上,对在门外一直守着的近侍说道,“你国主还睡着,今日国典不便参加,你们好好伺候着,别再出差错了。”

公孙钤却退开一步拦住慕容离。

“公孙大人?”

“依在下之见,执明王还是由慕容大人亲自看护比较好。”

“怎么?天璇连守卫的工作都做不好么?”

“今日乃国典,皇城守卫都集中于庆典安排,以防万一。若是有贼人作乱,小处难免有所疏失。”

“小处?”慕容离正了身子直对着公孙钤,“客宾所是小处?执明王的居所是小处?”

“跟我主比起来,是。”公孙钤理所当然的回答。

慕容离微微迷了眼,“公孙大人的意思是?”

“公孙眼力浅薄,之前竟不知慕容大人有如此好身手。当此紧要关头,不守在执明王身边,若真有不幸,后悔岂不晚了。”公孙钤意思已经明了,是什么地方让公孙钤起了戒心,竟然不惜用执明威胁他?

“想不到公孙大人也会做这种勾当?”

“如果执明王清醒,他大概会十分赞成公孙的这个决定。”公孙钤微微笑着,丝毫不觉得自己有所亏欠。

慕容离握紧手中的竹箫,寸步不让地与公孙钤对峙。

公孙钤看了眼慕容身后的门扉,似有所感,开口道“慕容大人,执明王对大人当真是一片赤诚,”想起自家王上,公孙钤苦笑一下,“还望大人仔细考量,一朝踏错,悔之晚矣。”公孙钤说罢不再多言,转身离开。

“阿离!”执明从噩梦里醒过来,身上还泛着疼。梦里慕容离乱箭穿身把他疼背过气去,想起昏过去前慕容离对他说的话,又是惊出一身冷汗。稍一动,执明便觉得有东西压在腿上,欠起了身子,执明身上的疼,梦里的疼便都退潮一般消退了。

慕容离枕着他的腿,睡着。

“爹……阿煦……”慕容离脸上挂着泪,喃喃地喊着。听到阿煦的名字,执明恍然想起那座高高的向煦台,叹了口气,浅笑着摸了摸慕容离的头发,轻声唤他,“阿离,阿离。”

“执明!”慕容离忽然睁开眼,却像还被困在噩梦里,茫然地看着执明没有一点反应。

“阿离?”执明轻轻蹙起眉,抬手拖着慕容离的脸,擦干上面的泪痕。

慕容离缓慢地恢复了神志,轻轻问了一声“执明?”

“我在。阿离怎么了?做噩梦了?”执明暖洋洋地笑着问,希望放松慕容离的紧张。

慕容离垂了眼摇了摇头。执明也未松手,就着慕容离的幅度拖着慕容离的脑袋也摇了摇。慕容离反应过来,抬手拍下执明的手。

“阿离,你跟我走吧。”执明眼里闪着光,满是期待的再次邀请。

“嗯?”

“你可以在向煦台上怀念他们,我也不会再拦着你做你想做的事,我只是不想你这么冲动。”

慕容离嘴角一点点弯起,缓慢却坚定地摇头,“我不能跟你走,执明。”

“为什么?你还是不相信我?”执明笑得有点苦。

“我相信你,只是和你在一起太累了。”慕容离居然主动环抱住执明,将下巴搭在执明的肩膀上,“等着我,总有一天,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
*

慕容离会永远记住那个梦。

自己站在漫天大火里,那个他一直看不清面容的人踏水而来,穿过火光来到自己面前,烈火焚身却仍笑得情意绵绵,那人向他伸出手,手里握着一束羽琼花,未及他接便化为飞灰飘散在火光里。

======End======



狗血撒完了,已爽。
结局和想的有出入,但有朝一日,我一定能让执明死在慕容离的腿上一次,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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